第40章 走江湖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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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说话拐弯抹角,你刘叉不也阴阳怪气,都属于入乡随俗,咱们俩还是半个同道呢。

    两两无言过了片刻,刘叉提了一竿,随口问道:“怎么不让白景讲解剑道?”

    老聋儿无奈道:“怎么不讲,白景前辈还是名义上的总把头、大师傅呢,她倒是认认真真讲过几次,问题是白景前辈与下边听课的,双方都很茫然啊。”

    刘叉说道:“我只会杀人剑一条道,他们学不会,也不必学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毕竟境界和眼界都摆在那边,听闻刘叉此说,确实不是什么推诿之词。

    刘叉转头看了眼满脸遗憾不是作伪的老聋儿,这是给人传道上瘾了?

    还是陈平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,抑或是暗中做了什么买卖?

    例如老聋儿教出几个上五境,就能从白景、小陌那边学到几种剑术?

    老聋儿猜出刘叉的心思,摇头笑道:“刘先生猜错了……也不算全错。”

    刘叉抛出竿去,皱眉道:“什么臭毛病,直呼其名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只得更改称呼,喊了一声刘叉,“除非行将就木,否则在家乡收徒,哪敢真传全部道法。在这边,至少无此戒心。虽说市井也有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,但是至少我在花影峰传道,只要坐在那张蒲团上边,就真教,教真的。不怕他们全学了去,只怕他们学得慢,或是走岔了。”

    刘叉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兴许是跟刘叉这种散淡人物扯闲天,没什么负担的缘故,老聋儿揉着下巴,自言自语道:“年少学剑术,杀贼如剪草。下马饮美酒,上阵万人敌。嘿,说的就是少年甘棠了。”

    刘叉忍不住说道:“不会作诗就别硬拗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悻悻然,才记起眼前这个相貌粗犷的大髯壮汉,便是“一条古时水,向我手心流”、“森然气结一千里”这等雄俊诗文的主人。

    老聋儿尴尬过后,眼神恍惚起来,“弹指一挥间的富贵荣华,磕磕碰碰了大半生的修道生涯,年轻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凄美哀婉的情爱。记得初次相逢,她是坐在一片芭蕉叶上边的簪花仕女,惊为天人。如今记不得她的容貌了,不过她身上的温婉气度,依旧刻骨铭心。笑也轻轻柔柔,哭也从不嘶声力竭,她看人看事看风景的时候,总是那般……可惜后来我修炼仙术,早期境界攀升不可谓不神速,便开始一门心思追求大道,志不在男女情长了,经常游历四方,途径古战场,在那乱鸦啼处,凭吊万人冢,于杀气盈天、遍地骷髅之处悟长生,终于在某年回到家乡之时,她便已是坟头一座了。”

    得道之士的爱欲牵挂,就像心头的一个个“绳结”。

    老聋儿想要拐骗刘叉去花影峰传道之心不死,犹犹豫豫,说道:“刘叉,实不相瞒,请你去那边讲课,确有私心,就想要教会他们一个书外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他刘叉,十四境剑修都能跌境回飞升,你们这些尚未跻身上五境的,凭什么自视甚高,志得意满,就该每日勤勉修道,将平时的道场功课视若一处生死立判的战场。”

    刘叉攥紧鱼竿,深呼吸一口气。

    老聋儿心中万分紧张,生怕惹恼了刘叉,一言不合便要问剑,可还是老老实实说道:“我总是以诚待人。”

    刘叉揉了揉额头,老聋儿见机不妙,就要起身告辞,再不跑路,估计就要挨剑了。

    刘叉说道:“我不去花影峰传道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点点头,理解理解,不挨一剑已属万幸,哪敢奢望更多。

    刘叉说道:“他们可以来黄湖山求学剑术。”

    老聋儿眼睛一亮,重重合掌,“理当如此,理当如此!我回到花影峰就给他们立下一条规矩,前来黄湖山学剑也好,问道也罢,他们都不可御剑,不可腾云,不可施展缩地法,必须徒步往返,才好略显几分求道之心。”

    刘叉第一次转头,正视这个眼神诚挚、满脸感激欣喜的老聋儿,问道:“图个什么?”

    老聋儿也是头一回直视刘叉,笑道:“不图个什么。”

    真要说图个什么的话,大概就像落魄山那个老厨子所说的,若能转念一想,天高地阔人自由,相由心生,换了张新鲜面目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大骊京城。

    渡船校尉周贡带着燕祐,走出兵部衙署,其实也就花费了约莫一盏茶功夫,就把事情办妥了。

    除了周贡已经是一艘大骊剑舟的新任主官,就是那艘属于临时匆忙“下水”的“密州”剑舟,现在指挥这艘剑舟的武将,只是署理,而且他年事已高,即将卸任归乡,如果不是国师下令,紧急下水,连同三艘剑舟一同巡视宝瓶洲山河,估计老将军这辈子就别想掌控一艘剑舟。

    此外燕祐也有了官身,因为他是金身境武夫,属于“带艺”投军,按照大骊边军律例,燕祐直接获赠了一个的武官勋位,虽是大骊十八级武勋垫底的云中尉,但是一位大骊武将有无武勋傍身,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武勋并不与武官品级直接挂钩,属于荣衔,高官低勋、低官高勋都是有可能的。

    燕祐感慨良多,大骊官员办事真是快速得惊人。以前只是听闻,今日却是亲身领教了。

    先前他跟着周校尉到了衙署,自报名号,递交公牒,被一位穿七品官补子的年轻官员带去,直接见着了右侍郎吴王城,周贡禀明情况,吴王城立即让人跟礼部勘合完毕,得到了一封礼部侍郎董湖的钤印文书,吴王城让他们稍等,离开官厅,去找到左侍郎徐桐,再喊来兵部武选司在内三位诸司主官,等到吴侍郎返回官屋的时候,便将两份文书递给周贡,另有副本录档,吏部会定期抽查。

    今日无事,周贡不必着急赶回鸣镝渡,就领着燕祐去见一位如今在嘉鱼县衙门当差的袍泽叙旧,察觉到了燕祐的心情,周贡调侃道:“一路心弦紧绷,大气都不敢喘一口,之前跟陈国师聊天也没见你紧张。”

    燕祐尴尬道:“我自己也想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说来奇怪,当时傻了吧唧跑去拦阻军方渡船,扬言要与那位年轻国师问拳,燕祐是不怕的。

    但是到了千步廊,进了兵部衙署,尤其是跟着周校尉见着了那位“吴侍郎”,燕祐很紧张。

    大骊律,有大功于国家社稷者封爵,战场累积小功者按级授勋。

    周贡笑道:“你要不是金身境武夫,属于有武运傍身的小宗师,投身战场,同僚便能够有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武运庇护,否则兵部绝对不会给你一个云中尉的武勋。所以你不是破格,而是定例。倒是我在保留师门谱牒身份的前提下,能够升任剑舟的船主,属于兵部破例了。”

    燕祐小声嘀咕道:“朝廷真够市侩的。”

    得到了这份正式的兵部文书,出身紫烟河金芦府的燕祐,就有了大骊的官身和武勋,此刻他既是周贡的贴身护卫,也能够参赞军机。

    周贡纠正道:“这叫务实。”

    燕祐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周贡说道:“你现在感触不深,以后就会明白的。假设燕祐某天死于一场山上仇怨,对方杀的就是大骊正途武官,朝廷就会追究到底,如果事后确认是私人恩怨,刑部当然不会就此定罪,但对方也要好好掂量一下,此生有无作恶的事迹,毕竟刑部官员查的,就是他这辈子的修道生涯和他的祖宗十八代。”

    燕祐黑脸道:“周大人稍微念我一点好,行不行?真有仇怨,也是我活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周贡哈哈大笑道:“既然这么怕死,当什么武将。”

    燕祐愈发无奈道:“我也没得选啊,当时祖师堂里边,周大人你大马金刀坐在那张主位椅子上边,咱们金芦府连同祖师在内,个个紧张万分,全都眼巴巴等着我点头,好在兵部混个官身,这笔糊涂账才算翻篇了。”

    “周大人你是有一副七巧玲珑心的精细人,岂会看不见金关祖师他们的眼神?”

    “需知在我成为金身境武夫的时候,老祖都只是带我去祖师堂烧香,勉励了几句,赏下了一件宝物。周大人拿我们祖师堂升堂断案的时候,金关祖师却是恨不得将那神主让我捧着,只要敢说一个不字,就是燕祐愧对历代祖师,我能怎么办。金芦府待我不薄,何况这场风波因我而起,别说是投军,就是走一遭刀山火海都不能皱一下眉头的。”

    周贡揉了揉下巴,“好像是这么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燕祐摸了摸藏着公文的那只袖子,“再说了,心仪的女子,看着我呢。哪里忍心让她伤心。”

    周贡笑问道:“她是喜欢燕祐这个人,还是喜欢你的武学境界?”

    燕祐不知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周贡有些后悔有此问了,说道:“朝廷允许我替风雪庙大鲵沟拣选一些修道胚子,将来带回山中修行,兵部那边也允许你带几个志同道合的同门,进入边军,当然兵部会仔细勘验过他们的履历,总之你自己看着办,留心观察,慎重决定。”

    燕祐点点头,好奇问道:“周大人是什么武勋?”

    周贡难掩自豪神色,笑道:“第五等的簪袅尉。”

    除了下六级武勋,中上十二级,非军功不得授予,任你是兵部尚书、侍郎这样的正印官,只要没有实打实的沙场军功,至多就能拿到一个骁骑尉的武勋,侍郎徐桐是如此,尚书沈沉也是如此,只有吴王城是货真价实的边军武将出身,所以是带着第四等武勋进入京城兵部衙署的。

    燕祐追问道:“怎么得来的?”

    周贡说道:“当年在陪都战场,用渡船床子弩戳死了一头身负重伤的玉璞境妖族。”

    周贡眉眼飞扬,抬起手臂指指点点,“将那畜生从头颅到背脊再到尾部,一排弩箭,钉死在了战场,老子亲自动手,准得很!”

    周贡收敛了笑意,眼神恍惚,轻声道:“若无边军死战,我们渡船也没有这种捡漏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心不在此,就像重返那场波澜壮阔的战场。大地之上,无数生死。活下来的,魂牵梦萦。

    周贡自言自语一句,“边军老卒几乎都去了蛮荒。”

    燕祐是不太理解周贡这些心思的。

    周贡说道:“国师身上有一种杀气。”

    燕祐疑惑道:“为何我就察觉不到?”

    周贡说道:“所以你的问拳,在国师看来,就像玩一样。”

    燕祐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太服气。

    周贡笑道:“你大可以将来某天,证明我是错的,国师是错的。你敢吗?”

    燕祐喃喃道:“什么跟什么啊。”

    如果说北衙的某些人,是因为近些年的失望所以想要归乡,会觉得大骊其实没有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那么周贡就是倍感失望之后,正因为他是岁月悠悠的修道之人,依旧愿意怀揣着一点点的希望,才选择留在那艘渡船,既没有返回风雪庙,当那掌律一脉的二把手,却也没有去地方州郡当官。但是现在周贡在内的有些人,都觉得明天的大骊王朝,一定会更加强大。

    至少可以期待。

    离乡渐远的青山绿水间,一大两小晃悠着,青衣小童贼兮兮问道:“山主老爷说过,武夫行走江湖,要有一颗英雄胆。小米粒,咱们不是习武的,如果遇见了落草为寇的歹人,作那剪径的勾当,怂也不怂,怕也不怕?!”

    黑衣小姑娘大嗓门道:“又怂又怕!”

    “光是怕也不济事啊,用你那颗灵光的脑袋瓜子想想看,咋个办?!”

    “跑!”

    陈灵均翻了个白眼,一个蹦跳起身,晃了晃屁股,“小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记神龙摆尾,教他们做人。”

    钟倩挎着包裹走在后边,懒洋洋道:“搁我,就扑通跪地,嚷嚷着好汉饶命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伸手挡在嘴边,与小米粒低声说道:“咋样,我就说钟第一靠不牢的,真遇到事,还得看我……”

    钟倩一脚踹在青衣小童的屁股上。

    莲藕福地,青丘狐主亲眼见过了狐国,总算放下心来,她说要去别的地方游览一番,朱敛就随便找了个由头,不与她同游,青丘狐主妩媚一笑,也不强求,飘然离去。故国山河,小舟如一叶,遭逢骤雨,出没风波里,也无雨棚船舱,避无可避,滂沱大雨,霎时间譬如瀑涧暴注,撞击肩背。老人容貌的朱敛,不知为何,也不以浑厚罡气遮挡雨水,只是默然端坐船头,一人一舟出没风波里。青丘狐主实则隐匿踪迹于岸边,驻足良久,见之恍惚,操舟若神耶?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耶?

    国师府,陈平安处理完公务,一边等待文庙的消息,一边亲笔书信一封,要与柳七请教留人境一事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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